列甄

你是人间最美好的风与朝阳。

【若钟】重明




  *不能再回避陀子哥人设了,直接正面刚吧


  *依旧大量胡编乱造无中生有


  * @Gilded Age 也是我,有个小彩蛋,这次就用主博发了




  重明是座塔的名字。


  出了北城门往右看,一道烂木栈桥伸进海里,攀住一方礁石,立在上头的就是它了。


  其实早些年它叫重明楼,是给出入港口的船只夜间照明用的,同时负责瞭望侦查,形式上是座望楼。因为建得早,很长一段时间里,全璃月数它最高,最威风,外国的船到了云来海,远远看见浮空的明光,就知道到了岩神的地界,万不可造次,邋里邋遢满口脏话的水手突然规矩了,衣服扣好腰带扎紧,庄严地干起活,两边打仗杀红了眼误闯进来的战舰,也都立马停火,乖乖掉头出去了再打。用他们的话说,摩拉克斯在盯着他们,重明楼是他的一只眼睛,灯塔不熄,眼睛就不会闭上。


  交通不便的时候,只有很少人会跋山涉水到璃月,在他们揣回家的一兜谈资里,重明楼必定是最爱讲的,他们讲这楼有多大多美多气派,仿佛沾了它的光,翻来覆去地嚼,也许临死之前都还要讲一遍才能咽气,那些听了演讲被熏陶得满怀迷梦的人,又讲给别人听,于是一传十,十传百,整个提瓦特都默认了璃月有这么个地标建筑,孤寂地守望在港口,昼则举烟,夜则明火,光亮可以照到海那头的稻妻。


  后来路通了,他们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。所谓的重明楼已经很旧了,灰不溜秋的,还是个五短身材,塔基是拿磨盘大的糙岩块垒的,坑坑洼洼,生满了青苔,再上面修的杉木望台,盖的青瓦,不见得有多好看,甚至普通到有些陈腐,爬上去一看,灯箱里也没有夜明珠,只有几捆柴火,而那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光明,不过能照亮方圆半里罢了。


  慕名而来的人都大失所望,也不好直说上当受骗,只能自认来得不是时候。这话如果让璃月人听到,莫不叫他们摇头叹气,好像凭白受了侮辱,啊呀呀,看这个做什么,这有什么好看的,他们努起嘴,胸脯像牛蛙一样起伏,伸手钳住异乡人的胳膊,走走,跟我进城,我带你去看新楼。


  他们说的就是如今港口正中央的两半高大城阙,全称“云来水月鹤衔玉金翎雁阙楼”,太长了,璃月人也背不下来,就都管它叫新楼。楼如其名,观瞻雄伟,从台基到阙身,水磨砖干摆到顶,砖的立缝和卧缝都不挂灰,讲究“磨砖对缝”,楼台木料用的百岁以上的小叶桢楠,剖开来纹理灿如金丝,加以雕花装饰,再以琉璃瓦封顶,檐下十二盏琉璃灯笼一字排开,内装枫丹油灯芯,太阳落山就自动点上,红彤彤的在孤云阁都能一眼望见。


  只有亲眼见到外国人被新楼惊得瞠目结舌的模样,璃月人憋着的那口气才能舒解。他们受过重明楼的恩惠不假,但架不住初来的外国人都直奔重明楼去,看完又觉得着了道,辜负了期待,渐渐的璃月人也觉得面子挂不住,好像家丑被看去了似的。最后一次璃月港规划,重明楼被挡在了城门外,照明导航宣示主权等等职责,统统移交给了新楼,于是重明楼的灯也熄了,灯箱被木板钉死,彻底成了个不亮的塔。


  璃月人很少再提起它,外人问起便三两句带过,过了不久,整个提瓦特都跟着遗忘。现在只剩一桩心事。这旧塔该拆了,但请求提了无数次,七星一直按着不表,出资修建新楼的商会联名上书,也没问出个所以然。重明塔依旧杵在几里外的礁石上,身形粗笨,黑黢黢的,向着热闹的码头,局促得就像个不熟的客人。


  关于为什么不拆,璃月人有自己的想法。大多数人觉得是岩王爷的意思,重明重明,就是两重光明,灯塔照耀船只,岩王帝君照耀璃月,老人家不准七星拆塔,是怕百姓忘了他。小部分人认定是七星作梗,这么好的地段留着不开发,准是想便宜自家人,这些人多是商人,看到别人赚钱比自己亏钱还难受,每年的拆塔提议都是他们闹得最凶。


  除此之外,还有一个已经不可考的说法,如今全璃月只有一个人知道了。这人姓李,祖辈都靠守重明塔为生,到他这一代,还没正经守上几天,塔就关了。他收拾好不多的东西,脖子上挂着守塔人祖传的哨子,回到了吃虎岩,用祖上的积蓄盘了一个临街的小铺面,还是干他的老本行,帮人守东西,逢场的时候,独轮车、扁担、镰刀锄头、几麻袋种子、几笼鸡鸭就挤满了方寸大的地方,后来的就只好往过道,往院子里塞了。他看守的东西从来没有丢的,来赶集的乡下人都很乐意把东西寄放在他这里。


  别人都夸他老实,有说借本钱给他做点小生意的,他都客气地推掉了,说自己爱干这个,于是又得了个淡泊名利的名声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坐在铺子里,听到外面乌泱泱跑过去一群人,有多忧心如焚。这些人挨家挨户敲开门,说只要往这几张纸上按个红指印,就可得一袋米或半斤肉。他从来没应过门,但耳朵很好,心也明净,这些人是那些商人雇的,他们拿的是拆塔请愿书,这是打算用民意倒逼七星早下决断。


  他不愿重明塔被拆掉,事实上他也觉得根本拆不掉,虽然岩王爷已经不管事了,但他隐约能察觉到,这事背后有岩王爷的影子。他从祖辈那里听说过一点重明塔的秘辛,它的建立不光是为了岩王帝君,还为了他当时的眷属,若陀龙王。可他不敢说,首先他自己都不敢确定真假,其次别人听到他为恶龙说好话,这璃月还会有他的立足之地么。


  岩王爷怎么可能还挂念着龙王呢?他晚上睡不着,这句话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抟,又想起每个璃月人都学过的璃月史话,第一课教他们敬爱岩王帝君,第二课教他们唾骂若陀龙王,那段话他现在都能背出来:……帝君仁慈,赐予双目,教以礼,授以兵,然龙王无心,不可教化,恩将仇报……史话给出的结论专业,权威,让他心安,背着背着,他也睡着了。


  龙王无心,所以才会当忘恩负义的白眼狼,这是璃月人的共识。其实若陀亲耳听到这话,也不会如何生气,这是事实,元素创生物又不是人,只能模仿出个人形,内里该咋样还咋样,也就摩拉克斯能说出“岩石尚可有心”这种鬼话了,嗨,要不是摩拉克斯,他还不稀得搞这身皮!


  若陀跟随他到地上来,图的就是地上的新鲜玩意儿,和一双能看见它们的眼睛。当时的摩拉克斯还只是个有两下子的无名魔神,但已初显经商天赋,他说好办,然后用“举手之劳”,换到了若陀龙王的卖身契。


  最开始的日子多苦啊,若陀贵为与山岳同寿的岩龙,却被逼着使用蝼蚁的躯体——他喜欢用蝼蚁称呼人类,因为他们真的很小,但自从被摩拉克斯敲了一闷棍后,他再也不敢了——若陀嘴上不说,私底下其实很用心,他没见过其他人,就照着摩拉克斯给他的感觉去造,身形要高大,四肢要匀称,五官朗正,眉毛长一点,眼睛要会发光,造完了又改了好多次,直到不被摩拉克斯比得磕碜,才勉勉强强换上。之后他心里一直有个结,总觉得自己丑,后来某位真君吼他,你眼里帝君算一般标准,你自己略逊一筹,那我们呢?!若陀老实答,不堪入目。话音刚落,棍子就又敲上身了。


  若陀是真怕摩拉克斯的棍子啊,从来没有留情一说。那时的他远不及后来如玉温润,活脱脱一块有棱有角的金刚岩,能动手就绝不动口。若陀坐不直了,站着驼背了,走路拖拉着腿了,冷不丁就一棍子招呼上来,打得龙王嗷嗷叫唤。我不想干了,眼睛还你,你放我回去吧!若陀躲在树上不肯下来,摩拉克斯提着棍子在树下仰头看他,闻言冷静道,既然如此,食言者当受食岩之罚,天动万——别别别!我错了!若陀赶紧服软,他相信摩拉克斯真下得了手。之后再学习如何穿衣,如何刮脸,如何打理那头虬曲的乱发,就都很顺利了,若陀一直记着那天下树后的遭遇,如果他是块肉,早都被摩拉克斯捶成丸子了。


  闹归闹,若陀从不后悔换了这双眼睛,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看,去见识,去欣赏他的同类想都不敢想的东西,外面的天那么高,地那么大,他原本只是一条黑线的生命,现在填充进了金黄色的蛱蝶和太阳,变得又深又广,所以即便靠一己之力就把摩拉克斯的棍子磨得光光的,还是很值得的。


  摩拉克斯待他,就像待一个不更事的野孩子,或者一个顽劣的小徒弟,一面想让他快些脱去稚气,茁壮成长起来,一面又忍不住心切,挥着棍棒拔苗助长。若陀不知道他在急什么,但因为挨过打后的饭食格外丰盛,所以从不跟他置气。若陀不认为自己心胸宽广,他只是不想明白道理,却永远为现象倾心,幸而这一点合了摩拉克斯的拍,于是他们就一同走了下去。


  等到摩拉克斯觉得若陀能够带出门,不至于惹是生非丢人现眼了,他们就上路,开始没有终点的跋涉。


  摩拉克斯管这个叫巡逻。在他立起的天衡山以南,散居着许多部落,这些部落大小不一,彼此间又隔得很远,所以摩拉克斯得花时间悉心照料,看看有没有生活困顿的,遭遇魔物的,或者相互之间打捶割孽的。若陀笑他像个老妈子,既要管外敌入侵,又要管领地划分,还要操心这家的苗爬到隔壁结的瓜该归谁,摩拉克斯不搭话,手里的棍子带着点暗示轻轻敲上若陀的犄角,若陀就闭上嘴,乖乖驮着他赶往下一处了。


  那时候地上的人还很少,他们要走很久才能看到炊烟。路上只有连绵的山脉,和绒绒的金黄色的草,天又那么蓝,让人感觉不真实,像被倒扣在了一个碗里,明明身边空旷到寂寞,却又好像被关住一样恐惧。若陀不太害怕,因为有摩拉克斯在身边,他坐在他背上,芦苇叶抵在嘴边,不怎么认真地吹着,若陀就跟着轻轻地哼,察觉到背后的声音停了,若陀大笑,怎么不吹了,嫌我唱得不好哇!我偏不,我就要唱,我还要到部落里去唱,叫那些女人看到我就走不动路,还要把花冠挂到我的角上!


  他就是说说而已,等到了部落,把摩拉克斯卸在门口,一溜烟人都没了。摩拉克斯要跟长老谈事情,他不用,这段时间就是给他放风的。他急吼吼拱到人最多的地方,放眼望去,只觉得什么都新奇,看到什么都好玩,小孩子玩石子,女人洗衣服,集市上做买卖,他都能盯着看很久,害得别人浑身不自在,见到摊位上摆着的珠串,粗铁针,骨制的匕首,他又总是露出略带惊奇的微笑,让摊主不由得笑脸相迎。他还是不太看得起人类,但他惊讶他们的手竟然能做出这么多东西,有的还能留存很久,仿佛他们来过一遭的证据,而他的同类,包括他自己,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。


  那边摩拉克斯谈完事情,又被拉着装模作样求了场雨,走到寨子外,看到若陀已经在等着他了。他手里还拎着求雨时用的花,见若陀不知道在想什么,一脸怏怏不乐,突然心下一动,抬手把花别在了若陀耳边,低声道,你要的花。若陀这才回过神,倒吸一口气,瞪了他一眼,飞快地背过身去,这么一搞,反倒叫他不好意思了!


  在各个部落辗转时,摩拉克斯偶尔也会跟着若陀逛逛。依山的部落多靠采矿为生,摩拉克斯就教他们辨别矿石,等都学会了,就教他们认璞石。有种的石头是很硬的,风沙水流都磨不动它,摩拉克斯说,向面前的人群展示石头上尖锐的棱角,接着又说,没种的石头就很软,边角圆滑,切起来像豆腐。他把两块石头都递给若陀,要他凿开给大家看看,若陀接过去,不由分说直接对半劈开,人群里响起惊呼,有些是为了石中美玉,有些是为了岩神的好眼力,还有些则是为了若陀的好身手。


  但摩拉克斯皱起眉,微微摇头。私下里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,摩拉克斯说,不能这样,不管这石头是好是坏,都别从中间开,先薄薄地切一点角,要对石头有敬畏之心。若陀觉得可笑,岩神对岩元素创生物说要敬畏石头。摩拉克斯看出他的嘲弄,直言道,你在不满,若陀也不隐瞒,同样直率地答道,何必教他们这些,采矿足够他们维生了,你指望他们真的爱惜玉?都是为了发财罢了。


  “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,”摩拉克斯说,“如果不教,他们就会一直这样。”


  “管他们的。”


  “你也会是这样。”


  若陀不说话,低头看脚尖碾着的树叶,想起了他抱着树干不撒手的日子,过了一会儿他说:“搞这么累做什么,哪有神当成你这样的。”


  摩拉克斯说:“神有神的权利,我有我的义务,就算没有我,也会有别的神来管。”


  若陀不喜欢这句话,好像摩拉克斯是一个能被随意替代的什么物件,他的声音沉沉的:“你是这里的神,谁都不能取代你。”


  摩拉克斯轻轻笑了笑:“如何就不能?这里跟别处不一样,外面的人都崇拜各自的创世神,但这里就没有创世神的说法。天衡之民是很自强,很自负的,在他们心中,天衡之南没有起点,无需创建,只需复原——即便我立起了天衡山,也不过是恢复秩序的其中一环罢了。我能做的,别的神也能做,哪天我不做了或者做不了了,有的是人接手,将来凡人取代了我们,也许还会做得更好。”


  若陀听得不是很懂,但他急于说些什么,他莫名有些慌,好像他不说,摩拉克斯就真的会被取代一样。他抬起头,浑身绷得紧紧的:“你不会被取代,天底下就一个摩拉克斯,除了你,没有谁会带我上来,还赐给我眼睛……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。”


  摩拉克斯静静地看着他,然后说:“他们在赌石,去看看吧。”


  他们回到刚才的地方,璞石已经开了一大半,基本没眼看,赌石的人懒得再开,都一股脑丢到了地上。摩拉克斯看了一会儿,从地上捡起一个,回头跟若陀说了几句话,见若陀根本没在听,他垂下眼,手中的璞石豁然开裂,两寸厚的石壁内,藏着一块只小拇指尖那么大的翡翠,成色却很好,像一汪碧水。摩拉克斯说,凡人的书上记载,西有砥厄,北有结绿,东有悬黎,南有和璞,都是绝世美玉,是被称作岩之心的宝物。若陀说,不知道,没听说过。他心里还是不痛快,这些凡人短寿,肤浅,善变,追名逐利,竟然还想取代摩拉克斯。


  摩拉克斯看出来他对凡人的敌意,没有劝解的意思,转而借了一把凿子,席地而坐,剖起翡翠来。若陀站了一会儿,也坐下来,看他如何把控边缘,精准下刀,让取出来的翡翠只连着薄薄一层石皮。若陀问,你干嘛费那么大劲,直接拿出来不就好了,摩拉克斯答,用凡人的办法,自然别有一番乐趣,若陀嗤笑,凡人?凡人能有几个乐趣,朝生暮死的小东西。摩拉克斯停下刀,直直看着他,你当时间对长生种就仁慈?若陀一时不知道怎么答,哼了一声,在他的认识里,只有强者才能活下去,长寿的自然可以藐视短命的。


  摩拉克斯好像叹了口气,低下头,拿锉刀慢慢锉去石皮,缓缓说,时间向来公平,能让凡人短寿,就能让你我磨损。


  这是摩拉克斯第一次提起磨损,但他没有再解释了。若陀也不问,静静地守着他,脑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,磨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?嚓嚓的声音还在继续,伴随着粉尘飘飞,一颗通体莹绿的翡翠出现在摩拉克斯指尖。若陀接过来看了看,心里有了个模糊的想法,大约磨损就是这样一个过程,从结果来看,也许还是件好事呢。


  磨损,代替,摩拉克斯的急切和严厉,这些影子串连起来,若陀似乎感觉到了什么,但他就是个不求甚解的性子,何况现在一切都很好,想一想,也就算了。


  奔走一段时间后,不知道摩拉克斯用了什么方法,让那些首领们都支持统一了,于是这些大大小小的部落就迁到了沿海的平原上,居民改称天衡之民后,天衡之南的国名便正式叫开了。


  定居下来是好事,现在有了固定的集市,比之前寨子里的大得多,也热闹得多,且逢二五八就赶一次场,卖什么的都有,让若陀欢欣不已,得空就往出跑,好像沉浸在一场永不结束的节日里。


  但随之而来的另一件事就不那么愉快了,摩拉克斯不知道怎么想的,竟然叫他开始跟他念书。若陀觉得丢人,堂堂龙王居然跟牙都不齐的小孩学一样的东西,摩拉克斯却是心意已决,若陀闹得要翻天,他直接把棍子搁到了桌子上。于是就这么定了。教认字,天地人,日月川,他念一个,若陀跟着念一个,教数数,一二三四五,个十百千万,若陀算不清,就掰手指头,有时候摩拉克斯也把自己的手指头借给他。


  可能是天衡之南统一的缘故,摩拉克斯结了一桩心事,脾气好了很多,那根棍子虽然还放在桌上,但再也没派上过用场。若陀反倒宁愿回到挨了上顿有下顿的日子!他学不进去,他就不是读书的料,摩拉克斯给他编的教材,他总是挑着把故事读了,然后提笔把插图改得乌七八糟,摩拉克斯一讲课他就犯困,作业也写不进去,磨蹭到天黑还没写完一半,倒是把每个字里的框都涂黑了,平时不用功,考试前才抱佛脚,写卷子连蒙带猜,得亏摩拉克斯不轻易动武了,不然他一人招来的天星都够把天衡山削平了。


  他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字,因为是照着摩拉克斯的字摹的,看过的都说有八九分像。普通地写,其实很容易区分,因为他的字潦草一些,连笔较多,有目的地写,那就能以假乱真了,除非摩拉克斯亲自来认。若陀只在写字的时候比较上心,当他描过摩拉克斯端正的笔迹时,总会感觉心痒痒的,有点像他第一次看见岩晶蝶的感觉,所以他的动作总是很轻,很慢。他希望那只岩晶蝶能永远留在他心里。


  若陀再不喜欢读书,读书还是潜移默化地修了他的性子。到底哪里不一样了,谁都说不出来,但是他曾想象的女人看到他就走不动路,如今真的实现了。只要若陀在铁匠铺打铁,外面就会围着一圈女人,打扮得花枝招展,动情地唱着歌。在她们眼里,没有比若陀更结实壮美的人,鹿和鹤都比不得他,他像牛,像熊,赤裸的上身肌肉紧扎,被高温熏腾得汗水淋漓,散乱的长发又是那么漫不经心,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一下摇晃到她们心里。


  她们一遍遍唱着歌,盼望着他能看她们一眼,可谁都没有那个勇气上前。她们的心都系在他身上,而他的心只惦念着面前通红的铁条,就这么等着,直到有人轻轻拨开她们,进到铁匠铺里。


  若陀看到进来的摩拉克斯,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,迎上去问他,可是有事?摩拉克斯把衣服递给他,说了些城中事务安排的话,若陀随意听着,拿衣服擦了擦手,突然凑上前,低下头,曲起食指轻轻刮过摩拉克斯的脸颊。你脸花了,若陀胸脯起伏着,微微喘着气解释道,看到摩拉克斯少有的愣怔模样,他有些意外,怎么了?摩拉克斯摇头,我去外面等你。若陀不明就里,目送他的背影出了门,这才注意到外面的女人都不见了。


  女人是若陀永远都搞不懂的东西,他不明白她们的激情从哪儿来,为什么坚持,又为什么放弃。他觉得他应该是有感情的,可如果是对她们,那点儿感情就像天上飘来飘去的云,谁都引不来一场雨。他感觉郁塞,只愿和摩拉克斯待在一起,然而摩拉克斯也在跟一个女人纠缠不清,其结果就是,摩拉克斯应了她的邀,带领一部分居民北上,到天衡之北的平原上发展。


  若陀不想去,他看到他们两个就烦,但摩拉克斯找了他很多次,没有强拉他的意思,只说那里的平原很开阔,适合农桑,这样事情就会少很多,不至于隔三差五就去矿洞里捞人,又说那里看不到山,黄昏的太阳就像个咸鸭蛋黄,他将来要走走看,或许能找到太阳落下的地方。若陀没有见过咸鸭蛋黄一样的夕阳,夕阳都被群山挡住了,他想象着鸭蛋黄挂在天上的滑稽场景,露出了微笑。他心里有点隐秘的雀跃,摩拉克斯只会与他说这个,别人都没有的。


  于是摩拉克斯带着人,若陀驮着大部分行囊,迁到了后来改叫归离原的地方。如摩拉克斯所说,种地的确比采矿安全多了,好多年过去,都没听说过因为种地死人的。但太阳还是没找成,因为事情实在是太多了,摩拉克斯成天操心造房子挖水沟,忙得脚不沾地,若陀也被支使着干这干那,堂堂龙王如今俯下身子,成了田里犁地的牛。若陀倒不觉得如何别扭,摩拉克斯很看重这里,那他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,他只有一条规矩,谁敢抽他鞭子,谁就要当他的口粮。一开始大家还有点怕他,一来二去处惯了,发现他只会嘴上吓唬人,就不自觉跟他亲热起来,若陀的态度也变好了些,偶尔还会有小娃娃爬到他背上,他呢,佯装不知,哼着不成调的歌,摇头摆尾地下田去了。


  等事情忙完,他们两个都大变样了。摩拉克斯的脸上有了笑容,待人接物比以前亲和,更像个领导者了,若陀沉稳了些,和周遭的人都处得不错,说的话总能让底下的人信服。越来越多志同道合的友人汇聚到他们身边,他们独处的时间被挤占了不少,但这次若陀不烦了,他知道有些东西沉淀了下来,席间听到让他若有所思的话,他会转头望向摩拉克斯,之后得到的会意微笑,总是跟以前一样的。


  若陀的学习还在继续,现在摩拉克斯教给他的东西更难了,他基本在听天书。他不爱去集市了,因为他看到做买卖的就想起成本利润,看到打铁的就想起工人效率,路上碰到卖家禽牲畜的更是绕着走,因为他怎么都搞不懂鸡兔同笼的问题。但他比以前收敛了,很少再表现出厌学情绪,如今他穿的衣服是归终做的,和摩拉克斯一式的宽袍广袖,走起路来衣袂翻飞,甚为养眼,穿上这样风度翩翩的衣裳,别人看了都毕恭毕敬叫他一句龙王爷,难免也让他开始要脸。


  摩拉克斯与他讲周易,他就支着头听着,垂眼盯着摩拉克斯手里莎草纸,好像在用功,又好像心不在焉,摩拉克斯问他哪里不懂,他就伸出手指点,说着这里还有这里,一边有意无意缠着摩拉克斯的指尖。


  几次下来,摩拉克斯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心思,合上书,说:“你没用心。”


  若陀说:“麻烦,我又不是人,我学这个做什么。”


  “我也得学这个。”


  若陀闭了嘴,摩拉克斯又说:“可还记得磨损?”若陀点点头,于是他接着说:“时间加诸你我的惩罚是磨损,加诸人类的便是短寿,长寿如我都没能找到解决磨损的办法,凡人却已经打赢了对抗短寿的战争。”


  “是什么?”


  摩拉克斯看着手中的莎草纸:“语言,还有文字。语言让他们能够相互交流,共享信息,衍生出的文字能最大程度地保留经验,让下一代站在前人肩膀上前行,如此缓慢推进,发展出文明,即便短寿,人类仍是赢家。而在人类诞生之初就比他们强大得多的野兽,一代代只在重复地学习生存本能,如今已不可跟他们相提并论了。”


  若陀低下头,想到了他那些死去后就什么都不会留下的同类。摩拉克斯的话让他不安,野兽似乎是只配鄙夷的,可如果没有摩拉克斯,他本身也只是头野兽罢了,他的人性是棍棒下勉强习来的,如果将来他因为某事失去人性,再度变得和野兽一般,摩拉克斯还会如常待他吗。


  摩拉克斯再度打开书,跳过他没讲完的系辞,直接翻到了中间的一页。


  第三十卦,离,他说,这是我的名字。


  离,丽也;丽,著也。八纯卦,离下离上。象日,象火。


  若陀听得一头雾水,可摩拉克斯说这是他的名字,让他在意得不行,于是央摩拉克斯细讲,他用上了全部的注意力去听。离卦于他而言是特别的,之后一直都是。这本后来被他涂得糟乱的经书里,只有离卦幸免于难,而离卦的卦辞,也是他经历了一切,忘掉了一切后,唯一还能背的东西。


  离,就是附着的意思。摩拉克斯慢慢地讲给他听。日月附着于天,百谷草木附着于地,离有双重之明,均附着于正道,于是就化育成天下万物。


  双重之明?若陀问。


  就是重明。摩拉克斯看着他,眼睛好像金灿灿的太阳。若陀恍然,摩拉克斯就是凡人的火,凡人的太阳,因为他才有了天下万物。


  重明……


  太阳今日落山,明日又升起,光明接连不断。大人就应以继明之志,照耀天下四方。


  若陀的眼神开始四处游移,他不喜欢听道理,他更喜欢观察现象,从亲眼见过事物,亲身经历过的事情里提炼出他愿意放进脑子里的东西。


  摩拉克斯看了看他,卷起莎草纸轻敲他的头,让他把角收回去,见若陀很不情愿,摩拉克斯突然叹了口气,应该早点教你礼仪,是我疏忽了。


  你又要做什么?若陀很警觉地问道。


  离卦为火,四方主南,五德主礼,人体主目心……你是该规矩点了。摩拉克斯喃喃道,好像很累的样子。


  若陀听到了他感兴趣的东西,目和心……你赐给了我眼睛,他若有所思地抬起手,虚虚按在胸口,看到摩拉克斯投过来的眼神,苦笑着摇了摇头,没有,元素创生物是没有心的,我们死了之后什么都不会留下。


  摩拉克斯又敲了他一下,‘初九,履错然,敬之’,明天开始跟我好好学习礼仪,学到能谨言慎行为止,太不像样了。


  摩拉克斯用白玉为他打了一条环佩,取名天风,要他时刻挂在腰上。听己佩鸣,使玉声与行步声相中适,摩拉克斯这么告诫他,如果步伐沉稳,节奏得当,环佩底部的冲牙冲击到玉璜上,就会发出铿锵和谐的声音。摩拉克斯也有一条名为九霄的白玉环佩,他为若陀示范了一下,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,行动时腰背笔直,高抬腿轻着地,像鹤一般翩然,环佩随之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,满室清越之音。若陀当这很简单,也跟着走了走,谁知环佩叮当乱响,嘈杂到不能入耳,他耐着性子又走了几次,还是老样子。若陀一时有些恼羞成怒,抬手就想取下来,摩拉克斯抄着手冷静道,不急,等你走好了再取,若陀敢怒不敢言,于是天风环佩就赖上他了。


  若陀好像成了归离集的笑话,一路过人多的地方,大家就看着他吃吃地发笑,还有人说,如果有谁要找他,只要循着难听的佩鸣就行。若陀表面如常,心里并不怎么痛快,他曾经长期目不能视,所以听觉极其敏锐,环佩的噪声刺激到他,让他日益暴躁易怒。这杂乱无序的声音就是在嘲笑他,提醒他连路都走不好,若陀时常感到愤怒,摩拉克斯怎能对他不管不顾,冷静下来又感到焦虑,他一直记着摩拉克斯对野兽的评价,他害怕有一天摩拉克斯也会以这样的口吻提起他。


  于是他去找他,进门就听见归终的笑声。还没看见你的人,就先听见你的声了,她笑道,向他展示一条山玄玉环佩。好看么?她的眼睛都在发光,我求了钟离好久,他才给我做的。若陀木讷地看着她把环佩挂上,微微点了下头。她站起身,来回走了两步,佩鸣悦耳,是叮铃的脆响,若陀听出来玉璜比寻常的要薄,冲牙也削得更尖,摩拉克斯应该用了很多心思,来衬托她的娇俏。归终又转了几圈,裙摆像花一样绽开,欣喜道,还没决定它叫什么呢,钟离说叫飖星,我说叫离朱,若陀,你觉得呢?


  一旁的摩拉克斯突然开口,叫她先回去,归终不疑有他,踩着清脆的佩鸣离开了。接着他看向若陀,眼露赞许,你进步很大,不错,只是还需稳住性子,切莫急躁,慌里慌张是走不好的。若陀似乎有点反常,目光沉沉的,一字一顿地问道,我可以不佩它了吗?摩拉克斯闻言皱起眉,君子无故,玉不离身,一开始佩鸣杂乱很正常,你既已坚持到现在,就不要半途而废——摩拉克斯止住话头,若陀在他说话时转身拉上门,并落了锁。若陀看向他,瞳孔收窄成一条竖直的线,既然你喜欢听响,那就一次听个够吧。


  若陀果然没有食言。第二天摩拉克斯便把两条环佩收了起来——天风和九霄缠成了死结,他费了好些功夫才把它们解开——现在连环佩叮咚都要叫他脸红了。


  教育不成,这次摩拉克斯抬手把若陀扔进了军队。若陀没有反抗,背起手大摇大摆晃进了军营。摩拉克斯原意是叫他去军队吃点苦,锉锉锐气,长长记性,然而若陀天生是个领头大哥,有能耐,讲信用,处事又公正,一众毛头小伙都愿意听他的,教头都拉不住的架他能劝开,还能叫双方真心实意地认错,再哥俩好地一起领罚。若陀在军队里简直混得风生水起。


  虽然他年纪大到自己都算不清,可心性还跟个小伙子似的。他与战友们比赛凫水,脱光了跳河里,看谁能闭气更久,比赛竖蜻蜓,倒立在双杠上,看谁能靠手走更多来回,也比赛扛圆木,爬云梯,从来没有谁能赢过他,输了的人微笑着叹气,仍旧恭恭敬敬叫他龙王爷,反倒是他一次次为这些凡人惊奇,靠着这样矮小瘦弱的身躯,有的竟能与他不相上下。若陀跟他们熟了,没了龙王爷的架子,主动跟他们称兄道弟,一同戏耍教头。他听力极好,能分辨出几十尺外的脚步声,于是兵们晚上放宽心地喝酒打牌,再也没被抓过现行。战友们都钦佩他的耳朵,野外行军的时候,如果迷了路,他只用打个呼哨,听听折返回来的声音,就知道哪里有水源,从哪里能走回去。


  若陀日渐被器重,他也时常为这样的生活满意,他觉得自己合该待在军营里,和队友练练兵,吹吹牛,偶尔拿教头寻开心。他把这个想法跟摩拉克斯说了,摩拉克斯没有表态,只说再看看。其实这是委婉的拒绝,若陀从军营里惹了一身坏习性回去,现在他吃饭也坐不住了,抬脚就踩到凳子上,一边往嘴里扒拉饭,一边含糊地骂那狗杂种东西。摩拉克斯看得直摇头。


  摩拉克斯把他留在身边,给他找了些事做,若陀虽然认真做着,但心里很不踏实,总惦记着回去。他想再问问,争取争取,可摩拉克斯也不见人影,谁都不知道他上哪儿了。


  一个月后,摩拉克斯归来。若陀没能回到军营,永远都没有回去的希望了。


  战争爆发了。


  一开始只是些小打小闹,都在遥远的边境线上,摩拉克斯派仙人们分头镇守,有时也亲自去看看。若陀生性好斗,为战争撩拨得热血沸腾,直言也要上战场,摩拉克斯却一反常态,严词拒绝了。若陀被留在归离集,代为掌管城中大小事务,这些事他已经看摩拉克斯做过很多遍,处理起来得心应手,可他看到仙人们一个个离开城镇,披挂奔赴前线,仍然会感到空虚。


  集市不那么热闹了,因为在打仗,谁都不愿意把东西拿出来卖,某天他路过空荡荡的街角,疑惑以前在这里卖鸡鸭的那个人怎么没来,问了才知道,那人的村子都被屠没了。天也是灰蒙蒙的,狼烟遮住了太阳,明明是夏天,四处却像冬天一样萧索,走在街上,触目都是紧闭的门窗。若陀独处的时间多了,他很少再主动找人说话,总是自个儿静静地想些什么,在这样无尽的等待里,他似乎成长了些。


  过了段时日,镇守边境的仙人们陆续回来了,也有些没能回来,他们大多负了伤,好在都不碍事。若陀问他们前线什么样,一些开朗健谈的就跟他描述那些怪物的模样,长得如何高大,面容如何可怖,行踪不定神出鬼没,他们一行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倒下去一个,身体里的血都没了,其余人把他的武器卸下,砍了路边的竹子把那人捆上,抬着继续往前走。若陀问,你们不给他报仇吗,仙人愣了一下,哈哈大笑,眼睛亮亮的,报!留着后面一起报!


  更多人是闭口不谈的,每当若陀问起,他们就以沉默回避,即便是那几个爱说话的,也时不时望望天,好像在等什么的样子。若陀隐约感觉他们有事瞒着自己,仙人们回到归离集,也许并不是因为战事的完结,而是因为某件大事的开始。


  烟尘和瘴气越聚越厚,归离集的天空压满乌云,只有天际还剩一丝昏黄,随着最后一个仙人归来,一道闪电劈下,黑色的雨点无休止地落了下来。


  现在就等摩拉克斯了。


  若陀和众人在祠堂里枯坐了七天,看了七天的黑雨。期间还有几个凡人加入,他们是军队和守备军的首长,若陀看到了自己以前总是戏弄的教头,难得地露出了微笑。


  第七天夜里,摩拉克斯出现在门口。


  “归终死了。”他站在雨里说道。


  他手里拿着归终的锁,泥浆正一点一滴地往下掉。


  话音刚落,满屋的人行动起来,仿佛有着若陀不知晓的默契似的,兀自分成了两派。留云、削月和理水等一众仙人站到了若陀身后,骁勇善战如夜叉族则出了门,和摩拉克斯一同站进雨里,那几个凡人也在其中。


  若陀脑内一片混沌,他下意识看着摩拉克斯,指望他给个说法,摩拉克斯却在看甘雨,柔声问她:“你想跟我们来,还是跟若陀回去?”甘雨的眼睛刚才就红红的,闻言她转过身,用手背擦掉了眼泪,然后目光坚定地站到了若陀身后。


  回去,回哪儿去?若陀如梦初醒,原来所有人都瞒着他,替他做出了选择。


  “我不回去,我要跟你们一起。”他振声说道。


  摩拉克斯轻轻偏了下头,人群便散去了,留下他们隔着一道门对望。


  摩拉克斯说:“你和留云削月他们,带人回天衡之南。”


  “凭什么?我——”


  摩拉克斯打断他:“绝云轻策的螭跟云来海的魔神联合了,归离原腹背受敌,我带人断后,你带人速回天衡之南,蛰伏一段时日,徐徐图之。”


  “我也要去,”若陀说,“‘王用出征,有嘉折首,获匪其丑,无咎’,这是你教我的——你教我的离卦,柔不是软弱,慎不是胆怯,要敢战,善战。”


  摩拉克斯的目光柔和了些,好像很欣慰:“是,但敢战不是愚勇,你热血上头陪我们送了死,可那些凡人还能活,他们怎么办,切记顾全大局。”


  若陀吸了口气:“……你、你都问了甘雨的意愿,还有那些凡人,他们都能……我、为什么我……”


  “他们都清楚自己该做什么。”


  一抹银蓝色在城门外亮起,光辉柔和地探向天空,像水底招摇的青荇,那是甘雨的真身,她在协助居民撤离了。若陀突然想起归终织过的月华一样的缎子,眼泪流了下来。


  “你……你怎么舍得……”若陀胡乱说道,“你是他们的帝君……”


  摩拉克斯静静地看着他:“从现在起,你才是帝君了。”


  明两作,离。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。若陀怔怔地想,一重光明熄灭,另一重光明亮起,现在他要接替摩拉克斯,成为火,成为太阳了。


  “莫要辜负了他们,”摩拉克斯转身离开,最后嘱咐他,“动作要快,水已经涨起来了。”


  若陀和一众仙人护送凡人南下,在黑雨里跋涉了十多天,所有人都悲伤不已,疲倦不堪,只在看到圆胖滑稽的灶神时能露出一点笑容。过了天衡山,雨点变得清澈,若陀一面指挥安置工作,一面望向身后电闪雷鸣的黑雾,默默计算着时日。


  大战打了五十五天,最后只有屈指可数的人回来,但万幸摩拉克斯在其中。若陀尽心尽力地照顾他,怎么都感受不到劫后余生的喜庆。他知道自己没有心脏,可胸口仍时常感到隐痛,他有时会觉得不可思议,与他喝过酒打过铁的朋友,与他说过要报仇的仙人,与他比赛过凫水竖蜻蜓的战友,怎么就全部阵亡了。


  仗还在打。摩拉克斯醒来,目光悠远地看了若陀很久,才说出第一句话,以后你跟着我。这之后若陀便随侍摩拉克斯左右,将军百战死,壮士十年归,无论去哪里,他们都一起了。


  魔神战争像一把铡刀,将无忧无虑的岁月利落地铡断了。若陀在战火里摸爬滚打,飞速成长,逐渐显露出他作为龙王的能耐,能杀架,也善指挥,做事有毅力,能决断,讲信用,周围的人都心悦诚服。他的性子本有些毛躁,如今被锤炼得沉稳可靠,就算是再不喜欢的话,他都耐心地听,再不喜欢的人,他都笑脸相迎,他从各处受的教育现在逐一显露出成果,他真正习得了人性——不,他比人还像人,快要直追儒雅谦和的岩神了。


  王用出征,以正邦也。这仗一打就是上千年,打到人都不知道换了多少代,结束时天衡之南早都改叫璃月了。仗打完,大家都很高兴,决定办一场庆贺大典,于是都盛装出席。摩拉克斯翻出了匣子里的天风和九霄,千年过去,两条环佩依旧光华动人,若陀佩上走了几步,这次竟听到了琅琅清响,他惊讶地抬起头,和摩拉克斯相视一笑。最后他们走着去了大典,九霄和天风一路鸾佩和鸣,让如今已不再佩玉的凡人驻足钦羡,惋惜地拍拍自己空荡荡的腰间。


  庆典的最后一项,是为新立的望楼点燃灯火。摩拉克斯立在半里外的祭台上,一手执着名为龙梦的弓,一手接过若陀呈上的燃烧的箭矢,搭箭开弓,瞄准,放矢,那簇火光就像烟花一样上升,划过一条弧线后,穿过不足三尺高的灯箱窗框,精准点燃了火盆。守塔人立在楼上,高高地吹响哨子,那是龙王赐予他的信物,异国船只闻此哨声,当知已入璃月领土,不可造次。人群爆发出的欢呼声和着哨声,就像明亮的烟火球,一阵阵升上天空。这座名为重明的望楼是璃月立国的象征,是他们用艰苦斗争换得和平幸福的见证,将来它还会立在这里,为后世的船只照明,为璃月赢得无尽的财富和名誉。


  摩拉克斯看了会儿,缓缓放下执弓的手,趁着人群没注意,使了个巧劲,让龙梦在他手心转了几圈,再一把攥住,像个爱显摆的新兵一样,花哨地收起了弓。他看向台下的若陀,扬了扬下颌,满眼笑意,若陀微微一怔,也笑着略一欠身。两双眼睛金光璀璨,从未如此意气风发。


  如今天下太平,新航线不断开辟,新矿藏不断发现,摩拉开始流通,百姓休养生息,都是好事。虽然不用再打仗,但他们还是很忙,璃月就像个初生的孩子,需要他们无微不至的照料,从海关报税到田地划分,无一不需定立规矩,他们每天都要忙到很晚,早些完事的那个总会等着另一个,提着伞或是一些时令瓜果,然后一起回到他们亲手盖的小院子里。


  安宁的日子里,若陀醒得要早些,他看到枕边的摩拉克斯,不自觉就想到他们的初遇。那时的他何其粗野,简直朽木不可雕,假如摩拉克斯真的忍无可忍放虎归山,如今的他或许还蜷在地底,做着见到了太阳的梦。可摩拉克斯就有那样的好眼力,即便在最糟糕的日子里,他也能看到他最好的一面。若陀忍不住想笑,轻微的颤动引来一句含糊的疑问,怎么了?若陀不言,他知道对方并不真的想要回答。外面在落雨,满室清透的雨声,湿润的风从竹幔帘下渗进来,有些微冷。下次还是别在透风的茶室胡来了,若陀想道,一面认命地爬起身,换到了摩拉克斯的另一侧。现在风被他挡在身后,摩拉克斯被他圈进怀里,他也闭上眼,沉入无梦的安眠。


  余生合该如此样,不思量,自难忘。


  若陀病了。


  不知怎的,他耳鸣得厉害。他觉得是最近太累了,歇歇就好,摩拉克斯点点头,分担了他一半的工作。几个月过去,试了璃月所有大夫的方子,仍不见好转,须弥和枫丹的医生都看过了,也说不出个所以然,摩拉克斯送走他们的时候永远客客气气的,轻描淡写一句,看不出来不妨事,治病也看一个缘,噢,这是您的诊金,辛苦了,但若陀能看到他低头时抿紧的唇线。别找了,都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,若陀开玩笑道,我好着呢。摩拉克斯把刚才医生开的方子折起来揣好,握住他的手,眼底的金色灿如烈阳,若陀看到他眼尾的朱砂红,发尾的丹霞色,都跟着发起光来,接着他感受到久违而短暂的宁静,摩拉克斯的力量渡进他的身体。若陀还是笑,诶诶,拿回去,我可不要你的,摩拉克斯看了他一眼,松开手,出门抓药去了。


  若陀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坏下去。因为剧烈的头痛耳鸣,他几乎做不了任何事,人也开始暴躁起来,别人稍有一个不慎,就会惹得他大发雷霆。他听不进去话,经常张口就忘了要说什么,一个下属小心翼翼地解释,她前一天已经把文书交给他了,若陀坚称她是在撒谎,提着她的领子就要把她扔到楼下去,这时一颗石子飞过来击中他的肩膀,让他不得已泄劲松手。哪个蝼蚁胆敢暗算我?!若陀环顾四周,连声骂着,似要掀了整座楼,却在看向门口时噤了声。摩拉克斯立在门外,脸色发白,眼神悲恸。若陀,回来,他的声音隐约在发抖。


  这就是磨损,若陀切身体会到,再也不觉得它是好事了。摩拉克斯为了腾出时间照看他,培养了七星接替工作——若陀的情况更糟了,如果离了他的视线,不知道就会游荡到哪去,闯出什么样的祸。璃月的管事人暗示了几次,山里伤过人的野兽都是要被扑杀的,野兽吃人,有一次就必定会有第二次,若陀到底是兽,已经对凡人动了杀心,绝不可再留,还有一件事他们没说,摩拉克斯叫停了层岩的采矿,矿业周转不开,底下的人都很不满。摩拉克斯不置可否,几个管事人不好再强求,只说如果若陀伤了凡人,他们保留反抗的权利。几人离开后,摩拉克斯静坐了半晌,直接受过若陀龙王恩惠的人,已经故去好久了,如今的人不念他的恩情,也很正常。


  这些事摩拉克斯从不会说给若陀听,但若陀总能感觉得到,用他的话说,这就是岩的共鸣。若陀清醒的时候依旧风度翩翩,笑容温和,早上浇花喂鸟,下午戴着眼镜在院子里的花荫下看书,晚上睡前拉着摩拉克斯冰凉的脚揣进自己怀里,诸多温存,与平常无异。然而他越来越频繁地失控,就好像堕入迷雾,什么都不记得,回过神只看见一地狼籍,和摩拉克斯脸上刺眼的血痕。摩拉克斯仍在分给他力量,但终究杯水车薪。


  若陀又失踪了。摩拉克斯为处理他上次失控的烂摊子,直到深夜才回来,若陀伤了很多人,他不得不挨着道歉赔款。等这件事告一段落,璃月事务也交给七星后,他就可以带着若陀出城避一避了,这么盘算着回到家,才发现屋里早就没人了。


  摩拉克斯找了很有些时日,才在层岩的一个矿洞里找到他。若陀看起来很狼狈,一身脏污,满脸不知身在何方的迷茫,好在脑子是清醒的。怎么跑这么远,摩拉克斯问他,走到他身边,陪他一起坐在堆满矿渣的地上。想家了,若陀说了句玩笑话,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,整个矿洞都在回响,摩拉克斯低下头,手攥得死紧。


  “跟我回去。”摩拉克斯说。


  若陀摇头。


  摩拉克斯站起身,拉着若陀的手:“跟我回去。”


  若陀静静地看着他,目光澄澈得像他第一次睁开眼那样。摩拉克斯微微一怔,面露不忍,下意识收紧了手,他的眼里放射出金光,但这次金光只是一闪而过,瞬间就像风中残烛一样熄灭了——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再分给若陀了。


  趁着他片刻的晃神,若陀拉了他一把,他毫无防备地向前栽去,被若陀接在怀里。若陀抚上他的发尾,那里的丹霞色已经褪得一丝不剩了,干枯得就像废弃的麦桔,若陀一时觉得有些荒唐,到底什么样的苦难,才能把一个神逼成这样。


  “你回去吧,我不回去,”若陀说,“我后悔跟你来地上了。”


  摩拉克斯动了动,从他怀里挣脱出来,锐利的金瞳直视着他,根本不信他的鬼话。


  若陀笑了笑,又引来一阵咳嗽,他推推身上的摩拉克斯:“让让,我该走了。”


  “去哪儿,我跟你一起。”


  若陀一扬眉,好像有些惊讶,嘴里呵呵地笑:“不成,我可带不走帝君。”


  摩拉克斯抓着他不松手,那样认真的表情,近乎有些固执。


  若陀说:“你是岩王帝君,契约之神,我既已违约,当受食岩之罚。”他的手试图掰开摩拉克斯的手指,未果,转而轻轻覆上他的胸口,那里藏着一颗神之心,和一颗摩拉克斯自己的心脏。


  若陀的表情若有所思,还有些淡淡的羡慕:“我也想知道,有心是什么感觉。”


  这次他使了点劲,推开摩拉克斯,站了起来,从身后捡起一把弓,正是摩拉克斯的龙梦。他把弓递给他,看到他泫然的表情,便像个宽厚的长者那样笑道:“九四,突如其来如,焚如,死如,弃如。背离了柔顺中正就会为众人所抛弃,你看,我都比你背得离卦了。”


  日月丽乎天,百谷草木丽乎土——他们曾这样朗声齐诵道,楼外烟花明灭,鼓角争鸣——重明以丽乎正,乃化成天下——归离原的山,璃月港的水,都活了过来,跟着应和起琅琅佩鸣——明两作,离,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——金黄色的蛱蝶,升上蓝碗一样的天空,飞向金黄色的太阳。千年的光阴与心意,如同过隙白驹,一闪而过,再不可追及。


  来到矿洞外,若陀把龙梦郑重放在了岩神像前的供桌上,转身时,无工之剑已在他手中嗡鸣。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能力护住璃月吧,若陀说。


  璃月史话载:帝君闲游,于山间遇盲龙。帝君仁慈,赐予双目,教以礼,授以兵,然龙王无心,不可教化,恩将仇报,众仙遂压恶龙于琥牢山,渺渺,白云千载,碧水东流。


  赋予重明楼名字的人已经不在了,重明楼还立在璃月港口,高昂着头,接连放了近千年的光,直到璃月繁荣起来,后起的建筑个个都赶上了它,更加宏伟的新楼也接手了它的工作,它才熄了灯,疲惫地立在城门外,像个老者一样,欣慰地望着明亮的码头。


  重明塔还是要被拆掉了。


  帝君仙逝,愚人众暗中作梗,奥赛尔卷土重来,一连串变故搞得人心惶惶。自从那个金发旅行者出现后,不常见的事情就多了,虽然旅行者离开璃月已有时日,但被搅动的风云仍在翻涌,甚至有形成漩涡之势。不止一个高人说,许是下一场大战要来了。大难当头,璃月需要安全,安全要靠财力保证,那港口就应该扩建,提高吞吐量,才能赚更多的钱。这样的前提下,没有人不低头,就连之前最顽固的反对派,都往请愿书上按了红指印。


  明天塔就要被拆了,李姓守塔人怎么都睡不着。他的心跳得像擂鼓,挂在脖子上的哨子跟着颤动,他低头看了半晌,伸手握住了它。是黄铜做的,又冷又硬,跟普通哨子一比,它只多了道莫名的气口,吹出的声音更响,要说这东西是龙王爷赐的,他自己都不信。他竖着耳朵听,留意着门外经过的每一阵脚步声,他的耳朵很好,能分出过路人的性别年龄,祖传的,他的高祖甚至能说出大部分过路人的名字。脚步声远去,不是气势汹汹的拆塔人,他松了口气,心却悬得更高了。


  大概他是全璃月唯一没有按指印的,那几个牵头的都看他不顺眼,尤其那个姓金,诨名金龙鱼的富商,直接往他门口啐了口唾沫,嚷嚷得整条街都听得见,大家伙儿瞧好了啊,世上就真有这么自私的人,只顾自己不顾别人,以后大家路过都小心点,别被叫花子讹上了!当然他没往心里去,熟悉他的街坊都不会当真,但这一通骂逼得他去思考,为什么就他不愿意塔被拆掉?这塔说不定还是给恶龙建的,真的值得么?他没想出答案,就又开始回忆璃月史话的内容,但这次怎么都睡不着了。黄铜哨子在他手里被捏得发烫,转眼天都快亮了,他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妻儿,离开屋子,带上了门。


  一大早拆塔的人就到了木栈桥上,雇佣他们的金龙鱼起得比鸡都早,天不亮就赶着人到了城门外,好像怕塔长腿跑了似的,等不及要除了这桩心腹大患。等塔拆了,修个新的码头,他多买几条船,身家还能翻个十几番,金龙鱼喜滋滋打着如意算盘,带着人过了栈桥走上台阶,突然发现塔底下坐着个人,仔细一看,那不是守塔的么。


  您起得真早啊,金龙鱼满脸堆笑,在这儿遛弯儿呢?哟,不巧,我们来拆塔的,您请换个地儿吧。


  守塔人不理他,金龙鱼说了几句,火气逐渐上来,开始骂人,臭要饭的给脸不要脸!


  守塔人站起来,脸涨得通红,他很少动怒,声音不自觉地发颤,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!


  我管你想什么!金龙鱼扯开大嗓门,掏出七星签字同意的请愿书,看看!白纸黑字,同意拆塔,我冤你了么!


  守塔人顿了一下,气势弱了一些,他不知道怎么还嘴,气得发抖,面对着金龙鱼带的一大帮人,他的身形单薄得有些可怜。我看的东西从来没有丢的,他说,你们要拆塔,那就先弄死我吧。


  你当我不敢么!金龙鱼鼓着眼睛,挥手把请愿书扇到他脸上。他确实敢,跟几十倍的利润比起来,一条人命算得了什么,岩王爷死了,这璃月还有谁管得住他。五十万!有没有人干!金龙鱼转过身大声喊,旁若无人叫卖起这个守塔人的性命,一百万!没有?两百万!


  他一直加到五百万,都没有一个帮工出声。金龙鱼恼羞成怒,回身扇了守塔人一巴掌,拽着他的领子推搡到崖边,好像打算就这样把人推下去淹死。


  眼看守塔人一只脚悬空,一柄长枪突然从天而落,势如千钧直插在他们脚边的礁石上,劲风震荡,让打架的拉架的都跌坐到了地上。


  众人循着枪来的方向望去,只见塔顶立着一个黑色影子,背着光看不清面目,唯独金红色的眼睛是亮的,好像初升的太阳。他一言不发,也不动作,却很清晰地让人感受到他的威严和怒意。坐在地上的人都吓呆了,动也不敢动,好一会儿才有人回过神,结结巴巴道,那个、那个不是往生堂失踪的客卿吗?


  谁都想不到,金龙鱼和守塔人打架,打出来三个轰动全璃月的消息。第一个,往生堂离奇失踪的客卿回来了;第二个,这位名叫钟离的客卿原来就是岩神摩拉克斯;第三个,他带着若陀龙王一起回来的。


  璃月人的心性向来如岩石般沉稳坚韧,可遇到这么离谱的情况,谁都坐不住了。举国哀恸送走了敬爱的神明,忍痛开始崭新生活,回头发现神明其实活得好好的,不光身体倍棒,还化身成一个凡人,潜入他们的日常生活,把他们摸得透透的,这也就算了,他居然还把若陀龙王带回来了。若陀龙王是谁?璃月恶人之首,帝君宿命之敌,编排其恶行的话本随手就能找一打不重样的,璃月小孩的第二堂课就是学怎么骂他。帝君怎么就把他给带回来了?璃月人脸色煞白,岩王爷,你不厚道啊。


  饶是满城风雨,钟离依旧泰然自若,径直回往生堂报了个到,说这段时间不告而别是为处理一些私事,现下都处理好了,又告了几天假,回家去了。往生堂的人面面相觑,谁都不敢拦,拦岩王爷可是大不敬,再说要是真拦住了,他刚领回家的那位怕是要把璃月港踏平——诶,对,那位究竟长啥样啊?


  好事人爬过钟离家墙外的大银杏树,除了满院成荫的花,什么都没看到。后来往生堂的仪倌小妹来送东西,碰着了一次,大家问她龙王什么样,她却支支吾吾的,低着头脸颊绯红,说不出一句话。总不会比帝君还养眼吧?众人自讨没趣,散开各干各的,心里想的倒是大同小异。


  那边若陀也挣扎着想下床,掀开被子的手抖抖索索,放我出去,我要憋疯了,钟离停下剥石榴的手,偏头扫了他一眼,屋里突然铛琅一声巨响,若陀吓了一跳,什么声音?!钟离施施然弯下腰,抱歉,是我的贯虹之槊倒了,若陀猛得缩回脚,板板正正躺了回去。


  过了半个月,若陀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。璃月人的眼睛都亮了,不愧是龙王,这通身的气派,竟真能跟帝君不相上下。璃月人很包容,且对岩王爷抱有无条件的信赖,如果是他带回来的,就算是个史莱姆他们也认,何况千百年过去,他们早都没那么恨了,谁小时候没从骂若陀的史话里产生过憧憬呢,若陀龙王与其说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,不如说是个可敬可叹的对手,当年还是他驮着岩王爷东奔西跑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。这就拨乱反正了,璃月人很实在的,好像刚被撵出家门又被叫回去的小孩,喜气洋洋地回到了与神同行的时代。


  半是恭敬半是好奇地处了一段时间后,璃月人渐渐发现,这若陀龙王,怎么跟他们想象的不一样呢。这么俊的一个人,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,脾气居然比火药桶都暴,还犟,听不进人劝,嗓门又大,震得人脑子都嗡嗡的,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关久了憋着火,说话狠声狠气的,明明普通地讲一件事,结果说着说着就要生起气来,叫旁听的人莫名其妙。这真的是龙王吗?众人思忖,这不就是个跟人下棋都要吵一嘴的倔老头嘛。


  帝君说,若陀以前不是这样的,他经历了一些事,后来才变成这样的。噢——众人点头,还是不知道他以前是哪样,就瞅见他跟帝君吃饭,那边帝君都还没动几筷子,他已经吃完了,好像有人跟他抢似的,嚼都懒得嚼,囫囵吞下肚,众人看得发笑,好好地吃着饭,咋还急眼了。


  若陀唯独爱小孩子,对他们从来都是和颜悦色,小孩子也天然地亲近他,尤其那种还没上学,也不怎么规矩的,见了他就往他身上扑,玻璃一样脆的童音连声嚷着龙王爷爷,若陀便很快乐地答应,仿佛真是他们的爷爷,由着他们胡闹。路过的人经常看到若陀坐在银杏树下 ,身上挂着一串猴子一样精瘦的熊孩子,有的扯着他的手,有的抱着他的腿,小男孩要驾驾地骑马,小女孩要拿花给他编头发,他都一一应付得来。如果是夏天,若陀就带他们去吃虎岩后面的小溪踢水玩,玩累了带回来,往树荫下一躺,齐崭崭地摆开一排晒,若陀一面守着他们,一面拿脱下来的上衣擦湿头发,路过的人招呼他,龙王爷又去玩水啦,他点点头,又摆摆手,路人懂了他的意思,这是叫他别吵醒睡着的孩子。


  只有这时大家才能看到他上半身的伤口,纵横交叠,多到惨烈,尤其是当胸的一道,又深又长,简直能把他剖成两半了。大家看得直吸气,问他怎么弄的,是不是以前打仗留的伤,他摇头,不愿多说,又去问帝君,帝君说确实不是打仗弄的,那时候他完全能自愈,但言尽于此也不说了。虽然他们都不愿多提,但众人还是明白了,兴许就是那场封印之战害的,龙王失去力量无法再自愈了。大家心下都有些凄凉,便约定了都不许再提,谁提就掌谁的嘴巴。


  若陀的脾气的确是变了,磨损和封印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,不管是兽性还是人性,好的一面抑或坏的一面,他都控制不了,按下葫芦就浮起瓢,不过好在钟离的性子也变了,变磨了,若陀嫌吃螃蟹麻烦,他就慢条斯理帮他剥壳,若陀眼睛不好看不了书,他就在花荫下念给他听,仿佛有无穷尽的耐心。一个性子烈的配一个性子温吞的正好,于是千年后,他们又一拍即合,还是一同走了下去。


  真被那几个高人说中了,提瓦特的局势还在动荡,说不准哪天有一场大战开打,岩王帝君回来干的第一件事,就是整顿千岩军。现有的部队打乱重编,扩充了些新兵进来,又剔掉了几个不作为的首长,钟离合计完,想到若陀以前在军营的经历,便把他调了进来,担任千岩军的总教头。这样既能训练士兵,也能让若陀散散心,钟离是这么想的。


  没成想第一个月就出了事。若陀的性子不比从前,以前的他总归能控制自己,凡事都记着摩拉克斯教给他的中庸有度,现在的他随时都在失控边缘,干什么都容易上头。迫近的战争让普通人都惴惴不安,更何况是亲身经历过的他。若陀治军从严,让闲散惯了的千岩军一时适应不了,怨声载道。衣着稍有不整洁,就是重重的当胸一拳,内务不达标,大冬天的被子直接扔池塘,大多数兵都不敢说什么,多注意点也不会有事,但有小部分兵不服管教,因为家里有背景,之前的总教头都识趣地避开这几个太子爷。


  若陀是一律不认的,他的眼里就没有人情这两个字,只要抓到,管你什么七星内侄富商独子,统统都去挨板子。就有两个不信邪的太子兵,翘了训练出去买酒,被若陀抓到现行。若陀让他们把酒瓶一字排开,听他的口令,开!喝!两个兵吨吨吨灌完一瓶,又一道口令,开!喝!吨吨吨。若陀抄着手站着看,就这么让他们一直灌下去,最后两个兵都喝吐了。他们的家里人不干,冲到军队要说法,看到若陀又有点犯怵,不敢当面骂,把孩子领回去后,找了个擅长春秋笔法的人把这事写出来贴上了公告栏,明里暗里指责岩王帝君任人唯亲,败坏军纪,让家属寒心。


  这事其实可大可小,但背后有金龙鱼推波助澜,因为其中一个兵就是他儿子。钟离拦下了拆塔的事,煮熟的鸭子飞了,金龙鱼气啊,那可都是金灿灿的摩拉啊,现在他每天去码头看到立在那儿的重明塔,都一阵心梗。这事儿没完,金龙鱼咬牙切齿,终于让他等到了今天,他不让摩拉克斯身败名裂,他名字倒过来写。


  金龙鱼给得实在是太多了,事情果然闹得满城风雨。针对岩王爷本人的其实很少,因为他老人家到底还是有名望的,焦点主要在若陀身上,他曾经犯的错又被翻出来,列举成十大罪状,鞭尸的大字报贴得全城都是,不多时千岩军家属的心都活了,也跟着闹,生怕明天若陀就一脚碾死他们的好儿子好兄弟好丈夫。


  许是觉得现在露面太招摇了,两人便在家里闭门不出,这样朝夕相对,又像回到了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。


  若陀半躺在卧榻上,伸手逗着绿萝垂下的叶子,钟离坐在他身边,低头念着一本书,似乎有点心神不宁,磕绊了好几次。


  你没用心。若陀说,然后笑了起来,他故意学了摩拉克斯教育他的语气。


  钟离抬起头,微微叹气,合上了书。我……他踌躇了一下,这件事是我的责任。


  不是。你怎么还是老样子,这么爱瞎揽责任,别这样说,我不准。那几个逃兵我都记住了,下次再让我碰见,还给他们长长教训。


  我不是说他们,我是说你。钟离摩挲着书脊,你的名誉又……说到底这件事因我而起。


  若陀摆摆手,不就骂我没心的玩意儿么,实话实说罢了,他摸摸胸口,感受着那道狰狞的疤,我的名声一直很坏,无所谓。他见钟离依然有点哀愁的样子,笑道,别觉得是你害了我,当初我磨损成那样,你都一直跟我在一起,你不在乎他们怎么说我,我也不在乎,所以管他们的呢。


  若陀掐下一片绿萝叶,递给钟离。吹一下那首吧,那首,就以前我们去巡逻的时候,你老吹的。


  记忆里的短调重新响起,若陀闭上眼,跟着轻轻地哼。蓝色的天,金色的草,他们盘山而上,直奔月宫的方向,然后向西行,去寻找太阳落下的地方。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,但他们都还记得那样清晰。


  若陀被撤销了总教头的职务,调去带一个只有十多个人的班。但他还是那么认真,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,就在重明塔底下意气风发地吹哨子,别人听到哨声就知道龙王的班开始每日训练了,这个班的孩子都苦得很,早上绕着璃月港跑步,上午练弓,下午练剑,晚上去海滩扛圆木,睡觉了都时不时有紧急拉练,一刻不得停歇。


  这样练了有小半年,若陀觉得差不多了,就大手一挥带来了自己的眷属,岩龙蜥,让带的兵跟这些对打。众人咋舌,那可是岩龙蜥,正儿八经的高级元素造物,有神之眼的人都不一定打得过,居然让一帮普通人去对付。果不其然,若陀的兵都被打得很惨,不是被拍掉牙就是被碾骨折,他们打不过,也逃不掉,只要被骨碌碌的岩轮子撵上,就免不掉又一顿暴揍。这些兵又生气又委屈,感觉自己才是给岩龙蜥陪练的。


  若陀班的人都羡慕隔壁班,才八人,个顶个的漂亮人才,身量修长风姿超群,是丢在人堆里都能一眼被看中的,而且品性也优异,待人谦和有礼,最重要的是,他们是岩王帝君亲自带的。他们跟帝君练枪术,练箭术,各项训练活泼有趣,犯了错也不会被罚俯卧撑或者跑圈,最多只被罚帮忙跑腿买东西。除了武艺训练,他们也花很多时间上课,帝君教他们战术和指挥,从兵书经验讲到他的实战经历,这些莫不让别的班的人发酸,尤其是若陀的班,别人都那么优雅,簇拥着帝君时甚至凭白多出几分仙气,而他们只有岩龙蜥为伴,成天泥地里打滚,也不敢洗脸,因为只要若陀一抓到他们洗脸,就知道他们有闲工夫,马上就会给他们找事做。


  羡慕,但也没办法,他们知道帝君的班只挑最好的,反观他们自己,大部分资质都平平无奇,这也罢了,他们班还有个丢脸丢到全部队的奇葩。这家伙的来历就让人笑掉大牙,哨兵站岗的规矩,看到生人就拦住,问一句,站住,干什么的?看到首长,就敬个礼,这家伙在新兵营第一次站岗,看到若陀过来,太过紧张,脑子跟嘴打架,一手拦住若陀,一手敬礼,嘴里大喊 ,龙王,干什么的!谁都以为他完了,谁知若陀长手一伸,把他拎进了自己班里。


  可能这个叫李东的小伙子去干别的什么都行,就是不适合当兵。跑步跟不上,练剑扛不动,射箭打靶成绩也奇差,别的新兵都不脱靶了,他还在原地踏步,若陀不灰心,亲自教了几个月,打也打了骂也骂了,大概是觉得行了,专门挑了个下午验收成果。靶场上打靶,打一轮就有专人把成绩记在一张纸上,再呈给若陀,由他亲自报靶。第一轮的单子拿上来,若陀念道:张三,5发!李四,6发!李东,0发!若陀应该是习惯了,咳嗽一声,没有多余表示。第二轮报靶:张三,4发!李四,6发!李东,0发!若陀脸色开始不对劲,似乎想骂人,但忍住了。第三轮报靶:张三,3发!李四,5发!念到这里若陀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,接着整个操场都听到他吼道,李东!他又停了一下,滚蛋!


  这之后李东的本名被人逐渐遗忘,李滚蛋的绰号取而代之。后来大家才知道,这个李东就是那个李姓守塔人的儿子,他脖子上也挂着黄铜哨子,耳朵也跟狗一样灵。于是这个班的人晚上喝酒打牌,也靠李滚蛋望风,然而若陀不知道就从哪里冒出来了,一手揪住一人的耳朵,狞笑道,跟我玩这套,你们还嫩了点。


  当然这个班还是有人才的,就是班长,白玉龙。人如其名,真如白玉雕成的龙般潇洒俊俏,性格也好,对谁都笑眯眯的,虽然年纪不大,但老持稳重,让人觉得不管把什么事托付给他都会很放心。早在他入伍前就有人说,他给人的感觉,跟往生堂客卿有七八分相似,所以有些熟人开起玩笑,就会叫他小钟离。他本人很谦逊,说自己的人品样貌才学,样样都比不得钟离先生,但或许真是因为这点若有似无的缘分,白玉龙对若陀有种非比寻常的忠诚。


  他们第一次说话,是因为若陀打了他一巴掌。那次是新兵练靶,若陀先给他们打个样,当时箭已经架上,弓弦已经拉满,若陀正要放箭,靶子边上突然窜出来一个兵,白玉龙急得大喊,那个兵!你不要命了!若陀堪堪收住手,没有管那个兵,反手先给了旁边的白玉龙一耳光,怒骂道,你他妈出洋相!熟悉若陀的人都知道,如果某个兵出了问题,若陀最先追责的是领导干部,所谓兵熊熊一个,将熊熊一窝,他认为出了事干部都是要担主要责任的。但这时候白玉龙只见过他两面,完全不理解他的为人,大家都以为白玉龙会追问为什么,或者因为军队纪律而忍气吞声,然而他立刻明白了若陀的用意,承认是自己领导失误,自愿领罚,整个态度非常诚恳。


  若陀也因此记住了白玉龙。他想把他引荐给钟离,这样的人才不应该只跟着他练大剑,陪岩龙蜥摔跤,其实大家都是这么想的,白玉龙分明就是个当指挥官的料,跟着帝君可以有更大作为。然而这次又是谁都没想到,帝君都同意了,白玉龙没同意,他说他的资质更适合留在若教头的班,他也更愿意留在这里,同班战友都说他傻,他欣然一笑,说,或许是我跟若教头更有缘吧。


  白玉龙不去,若陀觉得这好苗子折在自己手里实在可惜,就叫了钟离来单独给他上课。那天钟离第一次来了若陀的班,进门一言不发,和白玉龙对视半晌,亮出了贯虹之槊,昂首道,来打一场,白玉龙不言有他,挑了一把枪站到了他对面。过程堪称惨烈,围观的人都惊呆了,帝君平时教人都是点到即止,这次不知道怎么的,下了十足十的狠手,最后连若陀都看不下去了,冲上去用无工之剑挡开他的枪尖,气急败坏道,摩拉克斯,你他妈打我的人?!


  当然若陀的意思是,钟离不应该打他的兵,但这话听在旁人耳里就有些说不出的怪异。那一瞬间钟离似乎也愣住了,有些很复杂的东西从他眼里一闪而过,然后他迅速反应过来,收起长枪,把地上的白玉龙拉了起来,道了句不是,接着转身快步离开了,没有理会背后叫他的若陀。闹完这一出,大家都有种感觉,他们三个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,具体是什么,谁都说不清,他们只是不约而同地觉得,帝君的背影有些落寞。


  不过这个谜很快就被解开了,功臣是李滚蛋。那天他打扫完卫生,提着桶去厕所倒水,谁知门是锁着的,敲半天也不开,他当是战友故意逗他玩,决定以牙还牙,举起桶从门上把水泼了进去,想一想还不解气,又把同班战友都叫到厕所门口的树丛里,等着看是哪个倒霉蛋偷鸡不成蚀把米。等了半下午,倒霉蛋没等到,倒是龙王和帝君一身是水地从里面出来了。众人先是迷茫,再是恐惧,最后兴奋不已,临死之前发现了这么大的秘密,这辈子值了。


  其实最后谁也没遭殃,因为龙王和帝君根本没追究。若陀班的兵提心吊胆了一阵子,见没人找他们麻烦,就又狗了起来,因着他们教头和帝君的这层关系,一扫颓丧,扬眉吐气,见到钟离班的兵就格外亲热,看别班的眼神更是充满怜悯。若陀和钟离没有表态,唯一的变化就是,钟离来若陀的班更频繁了,有时候看若陀练兵,有时候出声帮忙指点,偶尔也和若陀切磋两下做个示范,动作优雅又充满力度,一来一回全是默契,看得旁边的兵大气都不敢出。


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帝君,兵们逐渐接受了坏脾气的若陀,觉得这暴躁的龙王爷也挺好玩,熟了就跟自家别扭的大伯似的,收到什么东西,嘴上说着拿去拿去不要你的,其实高兴得很,下次得了什么好东西就会回送,还要假装是自家多了不要的。他们连带着也开始接受岩龙蜥,这古里古怪一身邦硬的生物,只要了解了习性也能和平相处,每天打完架一起吃饭,人跟石头都成了战友,岩龙蜥经过他们的训练,一见到太子兵就滚过去碾,比军犬还聪明。


  现在若陀也给他的兵教书了,该说冤冤相报吧,他的兵也不干,来当兵的能有几个是喜欢读书的,若陀直接把无工之剑插在地上,这下就都同意了。若陀教的其实就是摩拉克斯当年教给他的东西,他挑了些自己有感触的,用自己的话重新说了一遍,虽然兵们听得眼睛发直,这些课还是潜移默化造成了影响,他们比一般战友更懂何为战争,当为何而战,之后的战争里他们明显更勇敢,更团结,之后出了军队,也没有走上歪路的。若陀的教导可以说影响了他们一生。


  除了教些让人头痛的理论,若陀也教他们实际的,比如写情书。毛头小伙们都很不好意思,若陀振声道,不然以后姑娘问为什么喜欢她,你们怎么说,图她好看?图她漂亮?还想追人家,等下辈子去吧。于是就把那些名篇,像关雎啊,凤求凰啊,高唐赋啊,都教了。有个兵问他,若教头,翩若惊鸿,婉若游龙是啥意思啊,若陀闻言眯起眼,好像在回忆什么的样子,意犹未尽咂了咂嘴,游龙啊,美得很,美得很。正巧这时候钟离在操场上带他的班,大家就都围到窗边看,钟离挥动着贯虹之槊,衣摆翻飞,其上龙鳞金光闪烁,大家看得目不转睛,约摸感觉到了那么点意思。这一课留给他们的印象很深,就算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的李滚蛋,之后也一直记得这句话。


  那天快下课的时候,有个不怕死的兵问若陀,若教头,那你为什么喜欢帝君呢?其余人都开始起哄,要若陀一定说出来,不说不算男人,若陀愣了一下,作势要揍他们,但最后只是卷起书挨个敲了他们的头,笑着咳嗽了一下,说,不知道,兵们大失所望,嘘声不断,若陀板起脸,真的不知道,再问就出去给我跑二十圈!


  他真的不知道,他没有工夫,也没有心思去想这个,他知道的只是他从现象里得来的那点经验。当他被磨损折磨得痛苦不堪,理智全无,当他又一次茫茫然离家游荡,不知去往何方,当他像祷告一样,绝望地默背记忆里仅剩的离卦,他唯一能确定的,就是他还踏在这片坚岩奠成的土地上,每一步都有回响,每一步都会想起他。


  若陀空闲的时候,也爱教人赌石了。最近至冬出了一种可以拿在手里的照灯,极大地方便了普通人看玉料成色,若陀闲了就拿个照灯,坐在门外的银杏树下帮忙看石头。他面前总是摆着很多筐,每个筐里都有几个璞石,大多灰扑扑的,有的漏着点晶莹的料。若陀戴着金丝眼镜,挨个拿起来翻照,顺口评价几句,这窗开得不行,流氓窗,糯化底,砂感不好,这个还可以,小部分到冰了,有点红春,一色千金,外行别讲究场口,这种级别的石头还轮不到。其实这个工作没什么好看的,但他的动作特别潇洒利落,几个石头在他手里灵活地抟动,贴着他的皮肤,莫名显得情意绵绵,他拿着石头的手修长养眼,戴着眼镜的脸也斯文俊气,所以到后面大家都不看石头,改看他了。


  若陀看完石头都到吃晚饭的时候了,他有个习惯,专请被药得最惨的那个吃饭。所谓药,就是初入赌石界的新手,被无良商家哄骗着高价买了一筐垃圾。若陀请客,就是为了安慰这些冤大头药罐子,席间传授些经验,让他们少走点弯路。


  请客自然是好的,但有个问题,若陀没有带钱的习惯,摩拉流通的时候他基本在地下,他比钟离更没有钱的概念。跟龙王吃完饭,药罐子们都心满意足,寻思这顿自己请也合适,但若陀按着他们说不必,果然没一会儿,就看到帝君来送钱了。一开始大家都感觉开了眼,头一回见帝君给别人送钱,后来见多了,也就习惯了。若陀在街上跟别的老头打牌下棋,经常输得光光的,别人臊他脸皮,若教头又被剃光头了,就听到背后传来钟离的声音,且慢,还剩一块。钟离把那一摩拉押在桌上,抄着手耐心地看,观棋不语真君子,等到若陀把这一块也输掉了,才拎着他回家。


  重明塔还在,一天比一天老旧下去,塔下的台阶开裂后,这一带基本就没什么人气了,除了喜静的蓝领鹭,只有若陀和钟离会来这里。逢年过节,大家都挤在热闹的码头看花灯,偶尔也能看到他们两个立在塔下,远远地望着这里,大家跟他们打招呼,叫他们过来玩,他们点头致意,摆摆手表示不必了,众人只好作罢,一边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,这岸灯火辉煌,他们却立在黑暗里,身后旧旧的塔与他们那么相称。


  日子就这么平稳地流淌下去,暗处的风云却仍在翻涌,然后在某一刻真的形成了漩涡。谁都没有反应过来,战争就爆发了。


  大部分普通人是懵的,不知道为什么打,也不知道跟谁打,只知道军队都被召回了,城里巡逻的多了,晚上不能随便出门,除此之外,他们的生活照旧,偶尔传来的战报也只当消遣听听。枫丹的某个村子遭遇袭击,纳塔的某支部队全军覆没,至冬的某个执行官跟敌人同归于尽,这些消息街头巷尾地讨论着,璃月人除了一点同情,并不如何悲伤,反而还有种隔岸观火的侥幸,璃月还没有正面参与到战争,所以并未被严重波及,退一万步讲,只要还有岩王帝君,他们就永远不会失去脚下的土地。


  可变故来得那样快。某个仲夏夜,冰神和风神相继陨落在云来海,失控的元素力疯狂外溢,顷刻间,璃月就被笼罩进一场没有尽头的暴风雪。


  港口封冻,天降暴雪,举目皆是白茫茫的一片。太冷了,人根本受不住,璃月建筑的墙壁又薄,抵御不了寒气,帝君思虑再三,决定向西撤离,向青墟浦和层岩巨渊前进,那里或许能找到山洞暂避风雪,天衡山也能阻挡部分海上来的冷风,减少撤离路上的困难。


  国难当头,璃月人大多是很团结的,帝君下了命令,七星立刻组织起来,各商会也拿出了仓库里的物资充公,仙人多已驾鹤西去,守护普通民众的职责就落在了有神之眼的人身上,甘雨没有再哭,这次她一往无前走在最前面,用身躯为后面的人挡住了崩落的雪。这一次又是走了十多天,有些人倒在了风雪里,幸存的人捧着香菱和锅巴送来的辣肉窝窝头,不知为何流下了眼泪。


  自然也有不服管教的,金龙鱼就是其中一个。他强烈反对向西撤离,坚持南下,并且口出狂言,称摩拉克斯不配当璃月的神。钟离和他交涉过,劝阻无效,便拿了罗盘给他,答应他可携家眷自由行动。金龙鱼带着全家老小和金银细软上路,出城不久就迷失了方向,因为罗盘根本不管用,元素力不仅造成了暴风雪,也干扰了磁场。于是就这样,金龙鱼带着一家人死在了雪地里。


  在层岩安顿好居民后,钟离和若陀兵分两路再次出发,钟离带人去搜寻其他地区的百姓,若陀带人去寻找跟外界的通路。临行的早上,有人看到他们在山洞前站了很久,谁都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外面纷飞的雪,若陀带兵先走一步,钟离站在那里目送,过了很久还是一动不动,有人好奇也看了一眼,什么都没有,雪上空留马行处。


  若陀带了他班里的六个兵出来,目标是寻找出路,也带了测绘工具,如今璃月地貌被暴雪改变,他们要画新的地图。一行人在暴雪里走了大半个月,一路兜兜转转,刚开始还能靠若陀与岩石共鸣勉强分辨方位,但后来雪越积越厚,挖上十分钟也见不到一方岩石,这个方法就不管用了。虽然没有找到出路,但已经拿到了不少数据,眼看补给也快告罄,若陀便带人开始摸索返程的路。


  回程第十天,他们遭遇了魔物。那东西速度极快,像一团黑雾,瞬息间马都倒在了地上,兵们甚至没看清它长什么样,若陀却是脸色大变,要他们带上资料速速撤退,回去告诉摩拉克斯魔物的事。看到若陀凝重的神情,这些兵意识到了危险,但一个都不干,哪有丢下教头自己跑路的道理。


  你们留在这儿干嘛,只会拖我后腿!若陀怒道,声音压得极低,怕被魔物听见,这玩意儿是魔神战争那会儿的,我以为早死光了,那时候别说人,就是仙人被咬死的也多得很,路上走着走着血就没了,你们对付不了!


  那你一个人也对付不了啊,一个兵说。


  放屁!老子是龙王!若陀骂道,你们留下来给它吸血,这不坑自己人么!


  那我也不走。另一个兵说。


  你们都死了,这些资料咋办,丢这儿?你们让璃月人等死啊!


  但是您教我们的,当兵就要敢战,善战,白玉龙说。


  若陀愣了一下,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篝火堆,声音沉了下来,是,但敢战不是愚勇,你们热血上头送了死,让那些本来能活的人怎么办,你们的父母亲人怎么办?他们还在等你们把新地图送回去。


  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再说话,最后白玉龙说道,我一定带领弟兄们回到璃月港,请若教头放心。


  若陀看着他,郑重点了点头,扛起无工之剑,转身向山洞外走去。可别小看了若陀龙王!他的声音还回荡着,身形一闪,消失在一片纯白里。


  白玉龙带着剩下的五个人,心急如焚往回赶了两天,如果找到帝君,也许若教头就还有救,但很快他就发现,补给不够了。这次他没有犹豫,和所有人说明了情况,并提了一个方案:把剩下的补给都给李东,让他回去找帝君。也许离了父母的小孩都会成长得很快,这几个兵虽然还悲痛不已,但都毫不犹豫地同意了,与其所有人都冻死在外面,不如赌一个希望,都说璃月人善经商,赌一把又何妨。


  李滚蛋揣着最重要的几张图上路,一刻不停地往回跑。他是这个班最差劲的,但若陀却选择带上他,因为他一定能带战友们回去,若陀是这么说的。大雪糊住他的视线,风在他脸上刮出道道血痕,他不敢停歇,接连跑了两天,估摸着差不多了,就解开领子,摸出了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黄铜哨子。


  能成功吗?他自己心里也没底,这哨子已经好多代没有用过了,码头摆上号角之后,哨子就再也没响过。他把哨子放到嘴边,用力吹响,尖锐的哨声响彻云霄,被狂风带出去很远很远。他立在原地,手放在耳边,用心听着折返回来的声音。没有,什么都没有,他不死心,又跑了一段,换着方向吹了几声,还是没有,他赌了一个方向继续尝试,终于,他听到了风传回来的那一点微弱的嗡鸣。


 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,瞬间被冻成了冰,他赶忙擦掉,又哭又笑地往那个方向跑。那是重明塔的声音,他的父亲把哨子传给他时这样说道,这座塔是岩王帝君和若陀龙王一起建的,除了用作灯塔和望楼,它也是个定位装置,只要黄铜哨子吹响,塔身就会发出共鸣,传出很远,只有耳朵极好的人才能听见。谁都不知道帝君和龙王为什么要这样设计,老守塔人说,也许是预防魔神大战的被动局面再出现,那次璃月在迷雾里困了两年,这么做肯定有他们的道理。


  李滚蛋一路吹着哨子,循着重明塔的共鸣,踏过结冰的海面,回到了璃月港。他运气很好,上岸就与刚从归离原回来的钟离回合了,钟离听说情况后,立刻抽了几个人,反身回去救人。李滚蛋骑在马上,看着前面帝君的背影,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流,旁边的战友安慰他,帝君亲自出马,放宽心吧,他摇摇头,勉强笑了一下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,他的哨子丢了,刚刚他不小心踩进冰窟窿,绳子断裂,他眼睁睁看着哨子掉进了海里,可他不能去找,因为他还担着战友们的生命重量。


  若教头还是死掉了。


  帝君找到了他的遗体,旁边还有一具魔物的残肢,应该是打败魔物后体力耗尽,倒在了雪地里。


  若陀班的人都哭了,别的兵也红了眼眶,钟离的脸上仍是干燥的,但大家都看得出来,他的眼泪并不流在脸上。


  风雪更大了,就这么几天的功夫,已经不能看清两米外的东西了。匆忙之下带来的支援有限,只够把这几个兵和资料带回去,钟离沉默半晌,开始搜寻山洞里枯萎的藤蔓,大家明白过来,也帮着他一起找,直到枯藤把若陀的遗体盖起来,钟离跪到了地上,垂着头,用手里两颗石子擦出来的火花,点燃了火焰。


  众人静静地看着,眼泪在脸上闪闪发光。良久的沉默后,突然有个兵看着山洞外惊讶地叫了起来,众人望去,发现外面不知是什么在发光,走出去一看,铅灰色的天幕下,有一束金色光芒骤然亮起,像一柄光剑,直冲云霄。众人喟叹着,感到一丝振奋,虽然不明白那是什么,但他们莫名对它抱有好感,许是因为它就像曾经点亮提瓦特大陆的神像一样。


  钟离还守在火焰前,听到外面的声音,他的嘴唇动了动,荒地生星,灿如烈阳,他说道,终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。他低下头,一滴迟来的眼泪落下,滴上燃烧的枯藤,化为了白烟。


  在层岩巨渊的人也看到了这道金光。那是璃月港的方向!他们惊讶不已,不顾寒冷争相爬上山顶,试图看清是什么在发光。姓李的老守塔人没去爬山,他只站在山洞口看了一会儿,便泪如雨下,别人问他哭什么,他用袖子擦着眼睛,剧烈地摇着头,泣不成声道,那是……那是龙王的心脏。


  重明塔上被钉死的灯箱里,是若陀龙王的心脏,就在他和金龙鱼打架那天,太阳升起前,由帝君亲手放进去的。当时他根本不信那个客卿的话,什么他就是岩王帝君,什么龙王心脏,他很生气地骂他,你要是帝君,怎么连保这座塔的能耐都没有?!客卿擦着满手的黄色液体,很虚弱地笑了笑,说,这不就来了嘛。


  重明塔上的龙王心脏燃烧了整整五十天,光亮刺破风雪,在稻妻都能看到。它像日,像火,燃烧的高温甚至解冻了港口,塔顶的杉木望台烧掉了,附近的建筑也纷纷开裂,新楼的水磨砖和琉璃瓦更是裂得粉碎,噼里啪啦往下掉,但重明塔还是稳稳地立着,下面磨盘大的糙岩块安如磐石,沉默坚韧地托举着燃烧的心脏。


  钟离一行人,至冬蒙德的救援队,还有稻妻的船队,都随着金光的指引安全到达了璃月港。这一束光为绝境中的璃月带来了生机,光亮熄灭那天,所有人跪在重明塔下,当当当磕了五十个响头。


  这之后璃月就投入了正面战场,一打就是许多年,战争很惨烈,但人还是赢了。


  战争结束,不再有天理,不再有神,也不再有元素力。虽然羸弱,但人类真正开始了他们的时代。


  钟离还在,他是七神里唯一活下来的,现在的他没了神力,彻底成为了凡人。随着岁月流逝,他逐渐老去,忘记了很多事情,但因为不是磨损造成的,所以他很欣然地接受了这一切。大家都觉得他好像在盼着自己变老似的,他温和地笑了笑,说,因为要去赴一场约。等到了时间的尽头,他就可以与他的一切因缘重逢。


  现在大家不怎么看到钟离了,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,读不知道哪儿来的书,摹不知道哪儿来的字,偶尔出门,也就是去几个固定的地方转转,比如以前的练兵场,棋牌室,还有重明塔的遗址。


  重明塔没了。半个璃月都没了,七星正忙着战后重建,先把必要的住房修起来,才能管别的建筑。


  于是这一等就是好多年。


  这一年冬天,当年的战友再次重聚,看着窗外的大雪,触景生情,又聊起了那年的暴风雪。钟离没怎么说话,他怀里抱着李滚蛋的孙女,温柔地喂她吃东西,小丫头睁着圆圆的眼睛,像小鸭子一样喋呷喋呷地吃着。钟离问她,叫什么名字呀,李滚蛋抢答,叫若若,白若若,别人问谁起的名字,李滚蛋笑得满脸褶子,我起的。李滚蛋的女儿嫁给了白玉龙的儿子,这个大家都知道,但为什么叫若若,李滚蛋说,因为想起当年学的一句话,翩若惊鸿,婉若游龙,就叫若若了,众人哄堂大笑,哪有这样用典故的,这书真让他念到狗肚子里了,李滚蛋也笑了。钟离听完,若有所思点了点头,若若,好名字。


  酒过三巡,有人喝上头,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疑问,若陀龙王的心脏为何会出现在塔上?大家都看着钟离,希望他给个答案,所幸他也没有回避,直言道,因为他当时出了趟远门,找到了解决磨损的办法。回来后他径直去了伏龙树下,给了若陀两个选择,他可以选择继续在封印里沉睡,等他找到更好的办法,也可以选择把心剖出来,最大程度减少磨损的影响,若陀毫不犹豫选择了第二个。众人听得一阵唏嘘,有人强颜欢笑道,我还以为若教头这个石头没有心呢,钟离微笑着点点头,一开始我们都这么以为,但事实正好相反,或许是因为他努力习得人性,又经受住了磨损的考验,这颗心就是给他的嘉奖。


  一席话说得众人很是伤感,大家转移了话题,喝起酒来。但不知怎么的,这话题兜兜转转,还是回到了若陀身上。大家回忆若教头的暴脾气,说他跟老头下棋怎么吵架,跟帝君说事怎么顶嘴,都哈哈大笑起来。有人口是心非地责怪道,若教头样样都行,怎么就是不会疼人,当年我看他凶帝君,给我心疼的呀,哎哟。


  大家为他的夸张表情乐不可支,钟离也跟着淡淡地笑了,但很快他就收敛笑意,正经道,那年我抱着他的骨灰盒回来,路上风雪太大,冷得很,我们走得很慢,十里路就走了两天,不过——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,又笑了,语气带上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炫耀,一直到了重明楼下,盒子还是滚烫的。


  可能就是因为这点执念,钟离死后第三年,重明塔真的重建了。现在这座三十丈高的新塔叫继明塔,汉白玉堆砌而成,塔身雕满为璃月牺牲的先烈,和纪念他们的碑文,檐角挂有铜风铃,风一吹,整座塔都会发出清脆悦耳的轻响。


  如今的外国人来到璃月,参观的第一站必定是继明塔。当他们跨过木栈桥,登上石台阶,跃入眼帘的除了雄伟的塔身,便是塔基上刻着的,由钟离写下的十六字塔铭,字迹端庄,略微连笔:


  天光似我,此心不惑


  千秋离正,重明两作


       —END—


“天光似我,此心不惑”出自歌曲《侠者成歌》

重明原本不是这样,只是个简单的小故事,但因为我看到了某些言论,受了些刺激,就花了点时间打磨大纲,让它成为了一个不那么简单的故事。

我一直认为,嗑若钟是很苦的,他们的感情藏得太深,他们的道路过于坎坷,他们的过往令人揪心,甚至一方都没有一个人形,嗑这样的cp基本等同于自虐。但反过来想,正是这样严苛的条件,筛选出了最了不起的若钟同人女,这样耐得住清苦寂寞(近乎违背了嗑cp就是为了快乐的本性)的群体,创作出来的作品有着无可比拟的高质量。

若钟不比任何cp低一等,即便他们中的一方少了一张漂亮的脸(何况若钟圈的神仙们已经描绘出了各种不输于官方的若陀人形),他们无可代替的经历,公平对等的身份,只对彼此展现的罕见一面,都是能够让人为之沉迷,久久挂怀的。

最后感谢一下我的两位亲友,在我构思大纲的时候为我提供了意想不到的新思路,特别鸣谢我的一位老友,提供了不少军旅生活的一手资料。

彩蛋由 @Miriel 老师提供,本来没想弄彩蛋,但老师盛情难却,在下只好却之不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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